作家邱华栋生于新疆,长于新疆。多年来,他阅读了许多关于西域历史地理、文化宗教、民族生活方面的书籍,那些千百年时空里的人和事连缀成了可以穿梭往返的世界,对他发出遥远的召唤。他又断断续续造访了很多地方,高昌古城、交河故城、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尼雅精绝国遗址、于阗约特干古城、米兰遗址、楼兰废墟……那些人去楼空的荒芜景象,更引发了他不绝如缕的文学想象。
于是,邱华栋写下了长篇历史小说新作——《空城纪》。
《空城纪》书封
在这本书中,汉、魏晋、隋唐史书里的记载和眼下的废墟交错起来,演绎成无数场景,六座西域古城在故事中复活,一座座废墟还原成宫殿城池,一个个人物从魏晋汉唐史书,从壁画雕塑中走了下来,他们有了市声人烟,有了冷暖表情,他们的生命也被瞬间照亮。
8月14日,邱华栋做客2024上海书展,与作家孙甘露、青年评论家方岩、作家马伯庸,围绕《空城纪》展开对话。
汉唐人物充沛的元气
邱华栋透露,《空城纪》构思了30年。
“我是在天山脚下出生的孩子,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年放暑假我们骑自行车到处跑,搭坐公交车到了一个废墟,那个废墟我后来才知道是唐代北庭都护府的废墟遗址。那个废墟特别荒凉,荒草萋萋,野兔子、狐狸、黄羊出没在那个废墟里,我们几个少年也不知道是什么废墟,突然之间迎着血红般的晚霞出现了成千上万只野鸽子,从废墟里飞起来,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心中第一次留下新疆大地上的对汉唐废墟的印象。它非常美丽,非常宏阔,甚至有点惨烈,同时有点壮美感,飞起来了。”
当时的场景深刻地留在了邱华栋的脑海中。写作四十余年后,他试图为创作生涯写出一部带有总结意味的代表作,他忽然回忆起面对废墟的那个傍晚,“围绕着汉唐之间西域地区建立的六座古城:龟兹、高昌、尼雅、楼兰、于阗、敦煌,我把自己三四十年的史料阅读积累、对汉唐西域遗址的探讨以及自己的历史想象都写进了《空城纪》。”
在邱华栋看来,《空城纪》最重要的立意之一,是写出了汉唐时期人物充沛的元气,“我在小说中写到了张骞。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被匈奴人扣留了13年,他找机会逃走后没有回长安,而是继续往西走,完成汉武帝交给他的使命。我在阅读这些人物的传记时,就觉得他们有一种气质、有一种气派,而这些可能就是我们当代人所缺乏的,所以小说中也表达了对汉唐时期很多小人物或名人的崇敬。”
邱华栋
通过讲故事重新招魂
“西域”在历史学界与文学界都是一个神秘而充满魅力的话题。神秘,因其给我们留下的太少太少;魅力,在于其代表一种异质而隐约的外来文化,并与中原文明产生了深刻的交融。
对于历史题材,邱华栋与孙甘露都有所涉及:邱华栋的《北京传》涉及了大量北京的历史现实;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同样是基于上海在特定年代的历史而展开的故事。对于《空城纪》这样一部基于大量资料和考察建立起来的文学著作,孙甘露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认为这部著作将历史档案和“小说家的想象”融为一体,能够代表历史题材小说写作的“巨大的跨越”。孙甘露说,当下文学界、史学界与出版学界都对广义的历史写作给予了高度的重视,而邱华栋能够敏感地抓住这股潮流,结合自己青少年时期关于西域的珍贵回忆,创作出这样一部“精彩的作品”。
分享会现场
在邱华栋看来,自己作品的重要特点就是“活色生香,充满了很有意思的历史细节”。在唐明皇与杨贵妃的舞会上,地上散落的配饰、空气中飞洒的汗水与弥漫的脂粉气让读者能够通过想象身临其境地回到男女主人公身处的历史现场;而借由汉代流传下来的古老乐器,作者又为虚构的故事本身架起了历史的脊梁。
通过资料与文物等史地资源的运用,邱华栋试图回答“2000年的时空中,西域和中原怎么样交流交融”。而这本小说,希望展现“那些或痛彻心扉,或感人至深的故事,共同构成了我们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
方岩说,被称为“古城”的西域遗迹在今天看来只是一片废墟,是“空城”。而“纪”,正是出自《史记》的“纪传体”这一体例,通过人的故事来描绘宏大的历史图景。这就是这部小说的魅力,“通过讲故事,重新为古城招魂”。
“石榴”巧思下的叙事与结构
全书的另一亮点在于其突破性的结构安排。方岩提到,这部洋洋洒洒40万字的长篇小说包含了至少三十个独立的故事,读者可以任选其中感兴趣的故事进行单独阅读,但这无碍于其作为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具有缜密的叙事结构。
对于为何采用这样的叙事方式,邱华栋分享了一则有关“石榴”的巧思:“这部小说的结构灵感,完全来自石榴和它的六个籽房”。
邱华栋说,曾经一个新疆的老同学寄来石榴,切开里面有六个籽房,每个籽房里又有无数石榴籽紧紧抱团。而据说石榴是汉代张骞从中亚粟特人的国家,也就是安国、石国等地带回的,原称“安石榴”。如此,石榴的结构与其作为文化交流“信物”的双重特质让小说的结构与内涵形成了有机的联结,“小说的结构化,冥冥之中都跟这些汉代的、唐代的,这些历史的这种人物经验、风物有关系”。于是,小说就被分为六个部分,对应着石榴的六个籽房,每一个部分中的小故事与其中的人物就好比石榴籽,各自独立,但又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石榴籽”结构的几个部分在题材表达上各有侧重。比如在《龟兹双阕》中,侧重的是西域音乐,贯穿小说中的是汉琵琶的声音和形状;在《高昌三书》中,侧重的是历史人物和帛书、砖书、毯书等书写表达的关系;《尼雅四锦》主题是汉代丝绸在西域的发现及背后的历史信息……小说中所有的古城故事,都延伸到了当代,在六个部分的最后,小说主人公身临废墟,并发生了和这些地方的深刻联系。
正是因为这样的结构和叙事特点,读者对全书的阅读也能够变得灵活。邱华栋特别提出了几种阅读方式:一是从头读到尾;二是可以选择“一个籽房”,也就是一个中篇阅读;三是随便翻开书,随机选择“一个籽房”中的几个“石榴籽”,也就是其中的小短篇进行阅读都可以。不论是对哪一座城池,哪种类型的故事感兴趣的读者,都能在《空城纪》中找到自己的共鸣。
让读者体验七情六欲和色声香味
同为历史题材小说的书写者,马伯庸表示,他从未读过像《空城纪》这样结构精巧的作品,“《空城纪》的纵横感很强,每个古城会讲述古代、近代、现代三个时期的三个故事,竖着读是关于一座古城的三个短故事,横着读又可以看到在不同历史时期六座古城的命运变迁。”
在马伯庸看来,《空城纪》的结构仿佛一张表格——“扔飞镖,扎到哪个格子,就可以从哪个格子看起”。
其一,是邱华栋对家乡诚挚的热爱。“每个人故事的讲法不一样,但邱华栋的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西域文化的感情、对新疆的眷恋,这些都是我写不出来的,毕竟我没有在新疆生活过,只有扎根在新疆才能体现出这种感情。”在马伯庸看来,这种情感的肌理体现出一种脉络,贯穿在邱华栋所写的每一个历史时期。
其二,是邱华栋深刻的考据功夫。马伯庸说,这本书中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敦煌壁画,很多作者提到敦煌壁画时会用“一墙壁画”这样的表述,但邱华栋用的是“一铺壁画”。“别看就是一个字,这就是准确的说法。我看到这个字时,一叶知秋,就知道作者在写作时所下的功夫了。”
其三,是文本中大量细节堆积所体现的质感。比如,《空城纪》中出现了大量乐器,出现了大量与音乐有关的内容,邱华栋写得很精准。书中种种音乐和种种器物,自然地发出一种声音来。马伯庸认为,当一本书能够传递声音、带来一种触觉,这说明作者文字的传递是成功的,“历史小说怎样写出质感?通过音乐、色彩,通过种种细节考据,营造出一片想象的空间,把读者带入作者营造的虚假的,但又跟古代有所连接的世界里去,让读者能幸福地在里面体验七情六欲和色声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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